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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巴黎日記

隱約聽見〈少女的祈禱〉這旋律由遠忽近地傳來,我急忙拖著兩袋垃圾往外奔,正當快到電梯口時,突然間拖不動這兩袋垃圾,我停下腳步。此時,頭髮花白、近八旬的鄰居孫伯伯一跛一跛地走向前,一如往常地問我:「小美,需要伯伯幫妳拿一袋嗎?」我微笑地點頭示意:「謝謝伯伯,可是很重喔!」他單手抓起一袋得意地說:「北北我,當年可是反共救國軍呢!在那山頭打共匪打了三天三夜,沒喊聲娘!」我和他老人家一如往常地提著垃圾,搭著電梯下樓。孫伯伯一樣禮貌性地問候著我父母:「爸爸媽媽在家啊?他們今晚沒出去運動?」這時間我父母通常會和我一起下樓到公園散步,十年如一日,因此,我也感到疑惑地說:「不知道耶!」他又好奇地問:「這兩袋是要丟的垃圾嗎?怎麼會那麼沈?」我也納悶為何那麼重,蹲下身來把其中一袋打開,爸爸捲曲著身體被裝在裡面,突然睜開眼睛與我四目交接,我驚嚇地跌坐在地上,伯伯見我如此恐慌也湊過來看,充滿疑問地說:「這東西還挺新的為啥要扔?」。我立刻又打開另一袋,正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媽媽像似睡著了一樣在塑膠袋裡腳和後腦勺折疊著。我試圖用力拉起媽媽,但她的身體就像大布偶一樣軟綿綿的,因此,我哭出了聲音並且不斷地拍打著電梯門,這時候,我強烈地感受到下墜感,電梯似乎停不下來,正一直一直地往下墜……。

「小姐,小姐,妳的書掉了。」空服員彎著腰把書遞給我,以及手輕輕地抬起向我示意:「麻煩您將窗戶遮陽板拉下來,謝謝!」我深深呼一口氣,精神還在夢與現實之間徘徊,同樣的夢境已經重複了好幾次,每一次的重複存著些微的差異,這一次不同的是我看見爸爸那冷漠的眼神,猶如對我不再保有任何期待。

空服員又重複了一次剛剛的話語,我的魂此時才回到意識中,順手拉下遮陽板後,慌張地喊住她:「小姐,請問這班飛機飛往哪裡?」

她充滿驚訝和疑惑的表情看著我,不過口氣卻絲毫感受不到此情緒:「您現在搭乘台灣航空 A 300 飛往法國巴黎,預計還有11小時的飛行,這段時間若您需要任何服務可按下服務鈕。」空服員的話語中似乎對於我的提問感到有些擔憂,我向她點點頭:「謝謝。」空服員微笑地以祝福語結束和我談話:「祝您旅途愉快!」

我還是想不起去巴黎的理由。

2013年1月16日 巴黎 從遺忘開始

「嘿,你是姜沈美嗎?」一位身材高挑穿著厚重黑色大衣,仍看起來顯瘦、頭髮及肩,帶著圓形復古邊框眼鏡,嘴裡散發出濃濃菸味的男子,手裡握著手機貿然地問道。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已經從我的眼神確定了答案,接著說:「妳昨天是不是給我發郵件確認今早需要接機的台灣人?你好,我是丁東!」

我感到疑惑的瞬間同時露出笑容,我明白他是來接機的。這時候的微笑帶著信任,長途航行的疲憊感變得輕鬆:「啊!對對,你好!不過我叫“沈”美,與瀋陽的瀋同音,不是唸作“陳”美喔!」

丁東搔搔頭說:「沈魚落雁之美或是審美姜氏,都是好名。」他試圖展現幽默,卻讓場面更顯尷尬,停頓的那一秒鐘便讓他直接轉換話題:「那……妳儘管叫我東東。我的車停在外頭,咱們走吧!」我隨之在後走向機場出口,他邊走邊回頭說著:「我看妳的行李挺少的,妳不是說要在巴黎待上一年嗎?」

我不想多作解釋,可能是不熟識,也可能是他的熱情反而讓我感到有距離感,僅點頭示意。

走出大廳後,我被一片白蒼蒼的街道景緻吸引住精神,這瞬間似乎忘了自己、忘了孤獨,我好像並非在夢境裡,這是現實世界,可是唯有在夢裡才能這樣地充滿好奇和期待呀!丁東似乎感覺到我已掉進這美麗雪景的陷阱之中,便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今年!雪呀!下得特別兇,我的電暖氣費用可要花不少錢。妳帶的衣服若不夠暖,趕緊趁著打折季還沒結束去買幾件,在巴黎住的最貴,衣服不貴的。」丁東的這段話並沒有把我拉回現實之中,也沒有阻斷我面對下雪天的狂喜,畢竟對於來自熱帶國家的旅者來說,雪是多麼迷人。

上了車後,我仍然凝視著窗外,沒有回頭看他,僅輕聲回應著他剛剛的提醒:「嗯,謝謝!」正飄著雪的景象宛如讓時間凍結在童話裡,我的意識失去了判斷時間的自主性能力,清晨和傍晚的體感混淆不清,難道這就是時差因素。

他特地把頭轉向後座對著我問:「妳發給我的地址是聖日耳曼大道172號6樓,對吧?」

我翻了翻那本布朗修的《無限對話》,寫著地址的紙條充當著書籤夾在某一頁,我直接將紙條遞給他看以及回覆他:「嗯,沒錯。」

隨後他一個字母接續一個輸入導航系統,重複了好幾次動作都沒有成功,便拍打了一下螢幕面板,自言自語地說著:「怎乍啦?搜尋訊號靠不靠譜,咦,位置連上了,這不就在花神咖啡館樓上啊!六樓?屋塔房吧?咱們啟程。」

他像似喃喃自語般不斷地說:「你們台灣人講話就像「康熙來了」那兩位主持人一樣,這音調特別好聽。」

我依然沈默。

他又說:「妳拿的那本書是布朗修的文學作品吧?我特別愛。」…「法語妳學了多久?我們國內都需要考檢定才能出國,我特別高分,但是進入法國大學上課的時候,就像你們台灣人說的鴨子聽雷。」

丁東總是不斷地衍生話題為了表現他歡迎我的到來,使得我找不到自己與雪獨處的時間,不過布朗修的話題讓我不得不中斷對於下雪天的幻想,我好奇地問:「你讀布朗修的法文版嗎?」

他背誦著一段布朗修的原文段落,同時,手離開了方向盤,不斷地比劃著,他解釋著:「我們都忘記了我們有遺忘的能力,我們以為記住了,其實是因為遺忘的能力讓我們記住了,真有意思。」此時,丁東安靜下來,宛如還沈溺於布朗修的詩句中。

在這密閉空間裡,我思索著丁東的那段話,因此,有半小時左右不再搭話,空氣中瀰漫著複雜情緒的氛圍,一開始雪使我欣喜,興奮到達了高點之後便開始退減一些,這樣的落差卻又因為布朗修的遺忘感到孤寂,莫名的擔憂突然湧現。或許是因為我在這一個下雪天裡缺席,我好像不屬於這裡,又或許是我一直在熱帶地區找一個下雪天。

車子突然間急煞而停了下來,我抖了抖精神,看著前方,發現高速公路上車輛嚴重地回堵,丁東猜想前方似乎發生事故,雙手緊握著方向盤,雙眼直視著前方,帶著些許不耐煩的情緒又開始喃喃自語:「這場雪注定要出大事,肯定不少的公交事故,哎呀!我們留學生好不容易兜輛車掙點活,不專注點怎行?只要一次事故,不僅僅車子要維修費還要被扣點呢!」

我對於他的呢喃毫無同理心,而不回應。

丁東未察覺自己過多的絮叨,找了其他話題:「妳來巴黎做啥?旅行?探親?還是唸書?一個姑娘自個兒旅行要小心錢財安全,地鐵裡小偷橫行。如果是探親有伴,到處走走看看挺好地,巴黎一旦進入妳心裡一次,妳的心就會永遠望著巴黎。倘若是唸書的話,靠著非凡的力氣撐下去,那麼美麗的巴黎會深刻在心底。」

我仍然凝視著窗外不搭話,因為我夢過巴黎,尚未到訪它就已經烙印在心底了,包含她的身影。

丁東意識到我的沈默,也就不再說話。可怕的寂靜就像細小到不可視的微粒,於空氣中瞬時地蔓延開來,籠罩著丁東的殷勤和我以為已經遺忘的她。許久的靜默,我闔上眼向丁東表示:「抱歉,我有點累,想睡一會兒。」閉眼的那一刻,一段樂音使這些令人焦慮的寂莫分子退散了,是我的手機鈴聲。「喂,是,您好,我下飛機了,但是塞車中,多久啊,等一下我問問。」我的身體第一次主動向丁東表示友好,向著駕駛座前傾問著:「請問大約還要多久時間才會到?」

他回答:「快了,大概再十分鐘吧!」

身體快速地回到原來的位置,拿起手機回覆:「不好意思,可能還要十分鐘喔!好,OK!待會見。」這通電話讓我感到愉悅,瞌睡蟲瞬間消失,得意忘形卻忽略了向丁東說聲謝謝。由於錯過道謝的時間,大概是內心裡產生一絲絲歉意,因此我想從丁東前面的話語裡尋找話題為了主動打破沈默,即使是我不感興趣的:「你說你是留學生啊!念什麼呢?」

這次因為我的主動提問,他語帶興奮地說:「我呀!現在正在讀哲學碩士,專業馬克思左翼思想,明年準備找博士生導師呢。」

我有點訝異丁東學習的領域而問:「哲學?未來是要當神父嗎?還是算命師?」

丁東有點結巴地說:「啊!嗯?台灣唸哲學的都是當神父嗎?」

我充滿質疑地回:「當神父不是都要念神學嗎?西方哲學不就是神學,而東方哲學是易經,我的推測沒……」

丁東打斷我的話,手指著前方:「好像到了喔!前方站一位東方臉孔的男生是不是妳朋友?」

我瞧了前方和瀏覽周遭環境,一位不太像中國人也不像台灣人的男子站在典型奧斯曼風格的建築前卻不顯得突兀,心裏猜想和我通電話的人應該就是他了,而向丁東表示:「可能是吧!謝謝您。」

2013年1月17日 巴黎 房東的情人

「媽,怎麼不開燈?很暗吶。」我在漆黑中用雙手緩緩地摸尋前方找路,媽媽的呼吸聲變得急促,我更是著急,但仍然無法快速地往前進。我似乎摸到一扇木門,卻找不到把手,「砰,砰,砰,媽,妳在裡面嗎?媽,開門好不好?您在哭嗎?」輕敲著眼前看不見的這扇門,聲聲呼喚著母親,這黑暗中因周遭異常地安靜,而凸顯了媽媽刻意掩蓋的抽泣聲。

有道暖色系的微光灑落在帶點橘紅的小碎花壁紙上,暗紅色玻璃吊燈,薄得透光的窗簾輕飄著,我在哪裡?努力地想著。這是夢嗎?媽媽呢?樓上傳來腳步聲及拖曳椅子的刺耳聲,使我驚醒過來。夢裡的敲門聲、抽泣聲與現實的腳步聲、地板摩擦聲混淆一起。然而,真正把我吵醒的並非是那些雜聲,而是從老舊落地窗木框隙縫間溜進來的寒氣,對應著夢裡深陷於黑暗之中的冰冷感。我起身重新關好窗戶,清晨六點鐘的巴黎景象深深地吸引著我,天色雖仍舊昏暗,雲彩、雪地的折射顯現出暖色系,與街道上行人清一色的黑色大衣相調和。凝視此景時,我自問:「我真的在巴黎嗎?而且只有我一個人來到巴黎?」此時,敲門聲喚回我的意識。

「抱歉,我知道現在還很早,吵醒妳了嗎?」眼前這位毫無鬍渣、梳著油頭、帶著絲巾、西裝筆挺的男子,是我未來的室友,同時也是我的房東。

「可能是時差,已經醒了一陣子,怎麼了嗎?」我反問他。

「昨天忘了跟你說因為浴室的馬桶堵住了,今天下午會有人來修,妳都在家嗎?我突然有急事現在就要出門,下午沒辦法臨時回家一趟,可能要麻煩妳耶!」張文章說道。

「OK!我需要跟他交代什麼嗎?」我有點擔心溝通上的障礙而問。

「我已經寫好一張說明,放在餐桌上,妳拿給他看就可以了,謝謝喔!」張文章話一說完,急忙地轉身要拿公事包。

「那…維修費呢?」我帶有擔憂的口吻說著,也因此叫住了他。

張文章似乎察覺到我的不安,以安撫的口吻說:「放心,他會給妳一張收據,他知道我會寄支票給他。有什麼事電話聯絡,我上班的時候也可以接,或是簡訊……」話還沒說完,他已經匆匆地出門了。

天色仍舊灰暗,巴黎像極了一座憂鬱城市,不知有多少齣悲劇正在上演,喜劇是否會隨之而來?雪景似乎不再讓我感到欣喜。窗外傳來四下的敲鐘聲,門鈴聲此時也響起,這些聲響的合奏曲、喧囂毫無違和感地成了雪景所帶來的孤寂的主要破壞者。

「繃啾,馬蛋……(日安,女士)」一位頭髮稀疏中央地帶微禿、有點小腹的中年白人說了一長串的話,我完全聽不懂飛快的法文,雖然對於他的到來心裡已有所準備,還是感到慌張地直點頭:「繃啾,欲, 欲…(日安,是,是)」,做出手勢示意請他進門。

當要關上門的那一刻,外面突然來了一股力量把門拉住,一位紮著小馬尾,雖滿臉鬍渣仍無法掩蓋如此秀氣臉龐的年輕男子,帶點怒氣和焦慮的口吻問我:「賈克,伊劣嗚?」【註1】 我疑惑地看著他,幾秒鐘過後,他的情緒平穩下來,以非常緩慢的講話速度接著問:「髒問髒?伊劣啦?」我腦海閃過一絲疑問「髒問髒是什麼?」,與下一秒接合的轉瞬間意會了這位男子正在問張文章在家嗎,如此急躁地問,該不會是上門討債的吧?或是張文章搶了他的女友?在心裡不斷地提出各種可能性。他見我不語,也感受到我的防衛,開始轉變了他的態度,禮貌地以法國口音講著英文並夾帶著法文:「Hi, i am Julien, et…son boyfriend. I must find him. Il est là?」【註2】 我急忙搖頭,此時在腦袋裡正費力地、逐步地把法文單字組成句子來回應他,脫口而出的句子卻是多國語言:「嗨!朱利安,No!伊內霸啦!【註3】這個,but you can call him.」【註4】 英文的熟悉感總是比法文來得快,還處在法文怎麼無法說得好的懊惱當下,聽見了朱利安發瘋似地吼叫,他和張文章在電話裡大吵著。暴躁且具悲傷地嘶吼著,同時也驚動了在廁所裡的維修師傅,他探出頭來關心著:「Ça va, Monsieur?(先生你還好嗎?)」Julien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了,很快地恢復理智,哽咽地邊講電話邊走進張文章的房間。一陣混亂之後,又回到平靜,對於Julien的眼淚莫名地產生投射式的憐憫,這會是下雪天的第一齣悲劇嗎?

維修師傅將收據遞給我說:「Voilà, ça c’est facture pour Monsieur Chang.(這收據是要給張先生的)」並且無意識地向著張文章的房間望去,然後回過頭對著我聳一聳肩,便提著工具箱準備離開。我慌張地用雙手將收據接過來,習慣性地說了:「謝謝」,瞬間發現自己對一位法國人說了中文,當下只能故作正經,但已沒有勇氣再說聲「妹西」【註5】。此時,門外傳來正在開鎖的聲音,有人正試著開門進來,一把鑰匙換過一把,當下直覺判斷門外不是張文章,宛如小偷正企圖闖進來。鑰匙間的撞擊聲,以及與鎖縫間轉動的摩擦聲,門外的這位開鎖人每一次的停頓猶如將空氣裡所有運動中的分子抽離,令人不寒而慄。我正在想「是誰」的法文該如何說的時候,師傅卻在此刻開了門。站著一位身材瘦弱矮小、穿著簡樸的婦人似乎與師傅熟識,由於他們簡單的幾句問候讓我感覺到空氣繼續流動,身體也暖了起來。

「妳係台灣來的那位小姐嗎?哇!妳好高喔,有一米七吧?」她一進門見到我就問,隨後很自在地走向廚房放下大包小包的塑膠袋,這些舉動顯露出她對於這間房子的熟識,當我正在猜想她的身份時,她帶著香港腔的口音介紹自己:「我係文章的媽媽摟,就住在附近不遠,他跟我說馬桶壞了,下午他要上班留妳一人在家等西傅來,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妳住的還習慣嗎?」

我點點頭,並且把手上發票遞給她:「張媽媽您好,這是剛剛師傅開的發票。」

她忙著整理帶過來的食物,從袋子裡拿出一盒一盒保鮮盒,最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紙盒遞給我並且說:「發票妳拿給文章,他會處理。這盒檸檬塔妳幫我放進冰箱,我們文章都嗯鍾意吃我做的港餅,己鍾意這家的甜點,尤其是檸檬塔,他爸爸常念文章,一個大男人怎麼喜歡吃酸酸甜甜的。我買了好幾個妳晚餐可以當爹誰喝(甜點)。」

我好奇地問:「張媽媽您是香港人嗎?」

她放下了手邊的工作,倒了一杯水,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要我坐下來:「我在越南生的,不過我爸爸是廣東人,78年排華事件很嚴重,隔年我和文章的爸爸搭船逃難來的,過了好幾年才生下文章。」對她而言,就像閒話家常一般。我似乎不太認識這段歷史,跟她雖處在同一空間裡,卻像極了一個平行世界。

我又好奇地問:「怎麼會想來法國呢?」

我的問題觸動了她那段無法再被經驗、被找回的記憶,她講述這段過程時卻刻意裝得一派輕鬆:「我表哥當時在法國留學,拿錢當我的保人才能和文章的爸一起逃過來,我姊也一起逃摟,但她在船上病死了。二個哥哥都去了美國,最小的哥哥被越共關出來後也去了台灣住,他在永和買一間公寓,我和文章的爸去過兩次,妳是台北人嗎?!房子就在永福橋附近,現在那邊的房價漲好高。台灣或巴黎的房子我和文章的爸都買不起,跟法國政府申請社會住宅一住就已經38年。」

我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已不經思考地脫口而出:「您的父母呢?」

她沈默了好幾分鐘,喝了幾口水,抑制著眼淚,深吸一口氣後繼續講述她的故事:「我爸不願意離開工廠,結果被吊死在工廠,我媽和小哥沒能逃出,小哥被關的期間,她最後也在廠房裡跟著我爸走了。我們都無法見到他們最後一面,沒辦法,怨不了天,我小哥那時候在越南被關時也不能見到我媽最後一面。」語畢後的泫然欲泣,我們刻意閃避對方的眼睛,氣氛顯得凝重,更是尷尬,為了平緩這情緒她接著說:「不過,文章常常回越南,他爸那邊還有一位姊姊在,年紀已經好大摟。」

我順著她的話而問:「您和文章一起回去嗎?」

她笑了,手背快速地擦拭了眼淚:「沒有,我忙著工作。聽說街道沒什麼改變,西貢就像個小巴黎,但人都不一樣了。」其實她的言語和表情不經意地顯露出矛盾,對於越南只能想像而不是回憶,也毫無勇氣再回到那片土地。

她的眼神呆滯了一會兒,似乎有些話一直藏在心裡,習慣性地喝一口水後接著說:「因為文章的爸爸不會說法語,都要靠我去上班,他到現在法語也不太說,哎喲,就不願意說。因為我以前在越南從小讀的就是法國學校,來法國住在難民營時,去餐廳削卡侯特(紅蘿蔔)二年多,很快就另外找到外商公司的工作,在這裏不會法語的難民只能去餐廳當打工仔。哎,不能再說了,小心共產黨就在牆邊。」

突然間從張文章的房裡傳出巨響,宛如有東西摔落地上而破碎的聲音,張媽媽緊張地打開房門:「是什麼聲音啊?朱利安?你怎麼在這裡?」我從門縫中看見朱利安正撿著地上的陶瓷碎片,嘴巴不斷地唸著:「Il va me tuer, il va me tuer…(他會殺了我,他會殺了我…)」,張媽媽急忙地拿著掃把衝入房裡,向朱利安表明必須停止動作,避免他受傷:「Julien, ça va?Arrête de toucher. Ces débris sont faciles à te blesser. 」【註6】 我也趁亂溜進張文章的房間湊熱鬧,地上有一座一面是厄洛斯另一面是桑納托斯的希臘神像,愛神與他的分身—死神一體兩面的雕像是我從未見過的,如今,破碎成兩半,再也分不出哪一邊是愛神或是死神了。

折騰了好一陣子,張媽媽走到廚房提起她的皮包準備返家,跟我講著朱利安的事:「他係文章大學的學弟,聽說找不到工作所以在搞什麼樂團、街頭藝人,賺不了什麼錢啦!搞樂團的男女關係很亂的,日夜顛倒,系唔系?他常常來這裡借住,今晚如果他還在的話,妳的門要鎖好。」我微笑點點頭,送她走到大門。

她在門口停了一下繼續跟我抱怨:「我都叫文章別跟他走得太近,乾脆把另一間房間租出去,就係妳現在住的那間,不然他常常跑過來住。我們文章呀!為了陪我們兩老,都不敢交女友,所以才跟一些光棍的哥們走得近,現在他銀行工作穩定就要趕快討老婆,妳說是不是這樣?!只要不是娶金髮的,都好,這也是我和他爸這生最大的願望。好了,我走啦!」

註1:(Jacques, il est où?(賈克,他在哪?))

註2:(嗨,我是Julien,以及…是他的男友。我必須找到他,他在嗎?)

註3:(他不在)

註4:(不在,但你可以打電話給他。)

註5:(謝謝)

註6:(朱利安,還好嗎?不要撿,這些碎片會割傷你。)

2013年1月18日 巴黎 一夜未歸​

帶點橘紅色的小碎花壁紙,暗紅色玻璃吊燈,堆滿書的壁爐,這是哪裡?夢裡?門外傳來咖啡機的運轉聲,以及濃濃的香氣悄悄地從門縫間飄進來,Espresso的味道使我清醒過來,原來我在巴黎,這裡不是台灣。我裹著棉被起身,撩起窗紗,巴黎依舊下雪天,幽憂的天空似乎持續書寫著朱利安的失戀詩章。我循著咖啡香氣走向廚房,嘔吐物的酸腐味伴隨著菸味突然間暴力地向我襲來,同時也引領著我的目光隨著那股極度難聞的味道望去,他蹲在馬桶旁叼著菸啜泣著。張文章的一夜未歸,他情人的哭泣聲,將隱藏許久的諸多過去回憶和現在不安的情感,編織成夢和現實無法分離的故事。「小美,是瓦斯味,會爆炸的,趕快跑啊!!」有位婦女站在廚房向我大喊著,雖然我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我知道是媽媽的聲音,立刻跟隨在她的身後一直想奪門而出,其實我更想抓住媽媽的手,腳卻使不上力,一直在原地不斷地跑。「砰磅」爆炸聲把我從夢裡帶回現實,驚醒後發現我在夢裡跑的滿頭汗,原來只是夢,媽媽的呼喚聲卻如此地真實。那爆炸聲在現實中變成了門鈴聲加上急促的敲門聲。

我悠悠地走出房門,臭酸味、刺鼻味和輕柔的咖啡香氣都不見了,Julien也不在廁所裡。難道他已回到張文章的房裡?還是這又是一場夢?正想前去敲他的房門時,大門外又傳來此起彼落的門鈴聲和敲門聲,緊接著一位女子的呼喊聲:「賈克,開門,你最好別給我裝死,你不出來,我會先死給你看,開門!」隨即踢了大門好幾下,這尖銳且高低起伏不定的聲調與被敲打的木門牽動著地板,那震動,我的身體接收到那極為憤怒且失序的情緒,因懼怕而不再向前走一步。

「馬蛋,馬蛋……」門外隱約聽見一位中年婦女的聲音呼喊著「小姐,小姐」,應該是對面的鄰居被那猛烈的敲門聲和喊叫聲所驚擾。接著那位鄰居輕敲我的門說道:「Monsieur Chang, vous être à la maison? si oui, il faut ouvrir la porte pour cette pauvre femme, s’il vous plaît!」【註1】 我從幾個法文單字中意會她要求張文章開門,情急之下看見餐桌上的紙筆,隨手撕下一角,用法文寫下「他不在」,為了避免見到法國人時,無法克服那慌張的瞬間。走到門前,忍不住嘀咕:「為什麼我要開門呢?關我什麼事。」心裡產生矛盾的情愫,因為好奇,從門眼看出去時,鄰居已不在,只見一位穿著像睡衣的碎花長洋裝、一頭橘紅色長髮的東方女子,一手拿著名牌包,另一手叼著菸,赤著腳捲縮在樓梯台階上直發抖。

「先喝一杯熱茶吧!再這樣下去妳會感冒的。」我泡了一壺從台灣帶來的阿里山烏龍茶,遞了一杯給這位不速之客,我能為她做的只有這件事。

「妳是張文章的誰?」王愛綺在餐桌前邊點著菸邊問我。

「嗯…就是…」我猶豫著,在她表明身份之前,我該不該回答。邏輯上她應該必須有禮貌地介紹自己之後再進門,於是,我認為有權利反過來先問她:「那妳是誰?」

「關妳什麼事?妳到底是誰啊?」王愛綺不耐煩地又問。

「我和他的關係與妳無關,妳和他的事也與我無關。」我語帶不悅地回。她聳聳肩,雙手一攤,表示和我的對話到此為止。

我們共處在一張小圓桌旁,好像這裡有兩個世界,其實我可以回到房裡,但我不知道為何就這樣和她度過了一小時。我感到有些疲累,大概是時差的因素,時常發睏,起身下了逐客令:「妳打算在這待到什麼時候?」

她撇過頭拒絕正視我的發問,此時她發現餐桌腳邊那張被我撕了一角的紙,隨手拾起突然間大喊:「朱利安也在找賈克嗎?他們倆在吵結婚的事?哈哈哈,原來他是為了這個才躲起來?!」

原來她也認識朱利安,當她搖晃著那張紙,口中念念有詞時,勾起了我對於朱利安的好奇心。「所…所以那是朱利安留給張文章的紙條嗎?」我輕聲地問,弦外之音是「內容寫些什麼」。朱利安的啜泣聲還縈繞在我的腦海裡,那麼,清晨蹲在馬桶旁的朱利安是夢還是現實?昏昏沈沈的我總是想弄清楚些什麼,於是打消回房間的念頭,再度坐在王愛綺的對面。

王愛綺察覺到我對於朱利安和賈克之間的關係產生好奇心,她問:「妳也認識朱利安?該不會也跟他上過床了吧?」這輕挑的口吻使我感到厭煩,她似乎是將她的負面情緒轉移到我身上,準確地說,我成了可以發洩情緒的對象,她無視於我抗議的眼神,接續地說:「賈克周邊的女性朋友大多數都和朱利安有過不正常的關係,一旦有了關係,誰也忘不了那一夜…,這是死神魔咒,妳得小心,朱利安是一位充滿愛的死神,而賈克呢?正是冷漠膽小的愛神,哈哈哈…」

「可以請妳離開嗎?」我充滿怒氣地說。

她的眼神顯得落寞,但讓我感到瘋狂,她又開始自言自語地說:「那魔咒是真誠的愛,卻也是讓我變得不幸的魔咒…,我主張人就是要自私的愛自己,自私鬼為了愛他人拋棄了私心,我還能完整嗎?」她突然間嚎啕大哭無法言語。我不想被她瘋癲的情緒影響,再次起身要回房間的時候,她叫住了我:「可以借我一件外套嗎?」

這時我才意識到外面的低溫,心裡想著「天啊!零下七度她只穿這麼薄的衣服出門?而且還赤著腳?」,驚訝地轉身問她:「妳沒穿外套就出門?」

她哽咽地、低聲地說:「我被趕出來的。」

我忿忿不平地問:「被房東趕出來嗎?太可惡了吧!」大概是我無用的正義感讓她想起自己的委屈,因此哭著跑進廁所待了好一陣子。她的情緒反應,我直覺應該不是房東,但不該再問了,因為這不關我的事。

外頭教堂鐘聲再度敲響,一聲一聲地傳來,屋內我和她各自的憂傷隨之湧現,像是弄丟了一張不重要的老照片,遺忘了一段一直想不起來的記憶一樣,此時那些不重要的片段一幕一幕接踵而來。當下我有機會起身離開,不過彷彿為了數著鐘聲而留下來,或是沈溺在這憂傷的氛圍。儘管我只是呆坐在餐桌前,想起的總是最平常瑣碎的事,徒勞地為了想不起來的事而擔憂,但我不想承認坐在這裡是為了等待那位女子從悲傷中走出來。

「是我先生,賈克介紹我們認識的,當時是他的男友,我婚後才知道他們的關係。」她緩緩地從廁所走出來,一邊說著、一邊反覆撥動打火機的摩擦輪點菸,看起來有些神經質。

「下雪天他趕你出來?」冒出這句話時,心裡極度後悔,真是狗屁正義感使然,我不應該繼續附和她的話題。

「嗯,這跟下雪天無關」她說完話後,想要吸一口菸,叼著菸的那隻手卻抖得厲害。接著她無力地趴在餐桌上慢慢擠出這句話:「因為不是第一次……」。她不斷地顫抖抽蓄,發出牙齒的撞擊聲,最後她緊咬著她的手臂。這抽蓄過程雖很短暫,驚慌的情緒讓時間變得非常緩慢。這景象我時常從患有癲癇的弟弟身上經歷過,面對他的發病,每一次都還是感到慌張,即使知道每一次重複發作都相似。我試圖攙扶她,第一次那麼靠近地看著她的臉,雖然臉上妝容已暈散,但是紅通通的臉頰更顯那藏不住的稚氣。

註1:鄰居以非常正式的法文表示對張文章的輕視或不滿:「Monsieur Chang, vous être à la maison? si oui, il faut ouvrir la porte pour cette pauvre femme, s’il vous plaît!」(張先生,您在家嗎?如果在的話,應該要為這位可憐的女人開門,麻煩您!)

2013年1月19日 巴黎 思念的距離

「我為了愛才選擇結婚」王愛綺側躺著看著我,隨即轉過身背對著我說:「謝謝妳收留我,我想再睡一會兒。」

而我整夜失眠了,度過了沒有夢的一夜,看著、摸著她那標緻的臉龐,這樣如此親近的溫度似曾相似,想起幾乎遺忘的初戀。「為了愛留在巴黎?」我莫名地在意她那句話而問。

「愛?」她狂笑了好幾聲後,轉過身看著我接著說:「愛,妳愛過嗎?」她起身問我:「妳的烏龍茶可以再泡一杯嗎?」

我無意識地回:「哦,妳要喝的話,我放在廚房!」其實還在想著她問我的那句話,身體不自覺地走進廚房。最後忍不住好奇地問:「難道不是因為愛才結婚?」

她點著菸說:「當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時,她會想結婚,反過來,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只有激情,享受那溫度,短暫地忘了對方是誰,一切憑直覺。如果一位男人對於婚姻起心動念,不代表他愛那個女人,他只不過是需要一位媽媽。」我睜大眼睛看著她,眼神透露出對於這句話的曲解,於是她急著解釋:「男人跟女人對於愛的立場不同,一旦結了婚,妳覺得愛還有可能嗎?」

我搖搖頭,疑惑地問:「這樣說會不會太獨斷呢?那女生愛女生呢?」。

她喝了好幾口茶之後,不疾不徐地接著說:「看來妳愛過女人啊?!」

我急忙地回:「我講的是我朋友的例子。」

她笑了一聲,似乎看穿了我的謊言:「那妳朋友一定是失戀了,她是不是想找回愛?找回戀人?」

我苦笑地答:「大概吧!我想她應該也不清楚該怎麼辦,因為她現在找不到理由去尋那段回憶,因為回憶總是痛苦的。」

王愛綺無奈地說著:「當我們找到它的同時就消失了,因為我們只能在記憶裡找到已逝去的愛,真正的愛,就在妳不尋找的時候出現,所以呀!我們都沒有愛過。」

我似懂非懂地問:「那麼,妳和妳先生是結婚後才不愛了嗎?或者說什麼衝動讓妳先生決定結婚?」

她雙手緊握,不停地戳揉著。

我趕緊起身幫她重泡一杯茶:「抱歉,如果妳不想說,沒關係。」

她故作沒事提高分貝地說:「妳為什麼會來法國啊?妳知道嗎?申請一份文件要等一個月,嘎滴央和鄰居基本上都很智障而且歧視啊!在巴黎錢包沒被扒過、沒被闖空門,別說住過這,不過,它充滿故事…」

我皺著眉頭呢喃:「嘎滴央?」【註1】

王愛綺發現我因不理解而呢喃,她解釋著:「嘎滴央,就是都會住在一樓幫忙收發信、打掃環境的啊!」此時,我想起了一部法國電影〈刺蝟的優雅〉。她氣憤地搥了一下桌子說:「有一天嘎滴央跑來敲我家門,說我沒做好垃圾分類,結果是塑膠回收桶裡面有一瓶寫著中文的玻璃酒瓶,媽勒誒樂妹!【註2】整棟樓只有我會喝青島啤酒嗎?我氣憤地告訴他,下次看見台啤的玻璃罐再拿上來給我,媽的!」我被後面這句話戳中笑穴,嗚著嘴笑了起來,果然,電影中那樣內斂的門房是被虛構出來的,或根本就是一部諷刺和幽默劇。

她閉上眼聞著剛沏好的茶散發出來的香氣,突然面色凝重地說:「我很想念台灣」。這情緒轉折透露出諸多思念。

我問:「很久沒回去了嗎?」

她沒有正面回答,宛如刻板症一樣反覆地擦著桌上的陳年茶漬,刻意避開了我的眼神,並且接著說:「馬克需要我,而且思念需要距離,這樣的台灣最美了。」我沈默,正試圖理解這句話時。她又說:「我不喜歡法國,因為我雖在法國,卻無法活在法國,我和這塊土地的距離感遠超過能思念的範圍。我和馬克結婚九年,他是道道地地的法國人,但他被法國社會拋棄了。」我仍然默默地聽她講故事,心想我不會跟她一樣,因為我還沒學會測量那段思念的距離,或許我還沒感受到真正離開台灣,或許我還未真正“活在”異鄉,這時候腦海裡浮現我的初戀「朱詠娟」的名字,難道我也開始思念?

我和王愛綺就這麼靜靜地坐著,我手裡捧著咖啡,而她總是叼著一根菸,點完菸之後她說了一句話:「我知道馬克這輩子是不會愛我的…我卻還是嫁了…」。

張文章進了門,他假裝沒看見我們,冷漠地躲避我們的目光,快速地走向他的房間。當我聽到王愛綺大喊張文章名字的時候,她已離開座位,擋在張文章房門前,朝著他的左臉連打了兩巴掌。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我訝異王愛綺呼巴掌這動作似乎顯得太過老練,清脆的兩聲因為速度、力道完美的掌控和絕佳位置的拍擊,實在好聽。

「砰」我跟著聲音的震動抖了一下,回過神後,張文章已經把王愛綺拖進房裡,重重地甩門。

我的耳朵貼在他的門上,裡頭似乎安靜得有點奇怪,於是悻悻然地回到床上,躺著發呆,不過我還是有些擔憂王愛綺,又帶著好奇心。正犯睏的時候,隔壁傳來爭吵聲,他們的對話不需要貼近牆壁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王愛綺敲打著牆壁喊著:「都是因為你,馬克才會趕我出來。」

張文章刻意壓低聲音地說:「你這女人只會用身體接近我身旁的男友嗎?」

話還沒說完就傳來摔杯子的聲音,接著,王愛綺哭著吼叫:「你偽善,我自私都不比你可恥,像你這種人把愛神聖化才是卑鄙,你懂愛嗎?你無恥,面對問題時卻選擇否定你的愛情。」

張文章的聲音逐漸地強烈且帶著怒氣:「我不懂愛?我太珍惜我給出去的愛,所以容不下一丁點污點,妳那噁心的愛情觀把朱利安變成了那一滴污漬,我那麼真誠給出的愛,為何得到的是你們的背叛?馬克有權利知道你們的骯髒事。」

王愛綺的聲音顯得有些軟弱無力:「去你的愛,我知道你利用馬克,逃避了你和朱利安必須面對的現實,別否認!你敢違背你爸媽的期待和朱利安結婚嗎?法國就快要為了你們通過修法。請問你這位偽法國人敢結婚嗎?不要以為生在法國就可以當起法國人,不曾在東方生活過,骨子裡卻都是儒家思想。因為你那迂腐的自我中心主義,你父母和你所有的男友都掉進了你的矛盾中,還有你的偽善裡。」

敲打牆壁的聲音此起彼落,這沈重的力道讓我不禁猜想,這一次換張文章敲牆壁,難不成是王愛綺說到重點。張文章的口吻變得相當嚴厲,幾乎超出理智,甚至是歇斯底里:「我愛朱利安,我真的愛他,不代表我應該要和他結婚,妳懂婚姻?那怎麼會走到這一步?馬克不愛妳,只憑妳愛他就結婚,幸福了嗎?做愛的時候他想的是妳嗎?」

突然一聲巴掌聲,我分不清楚是誰打誰巴掌,但是,如果我是王愛綺應該也會贈張先生一巴掌。此時,張文章哽咽地說:「污點都該被消除,我的愛才會永存。」

隔壁終於安靜下來,直到午夜,他們都不曾再對話。我也昏睡了過去。

「叩叩」有人輕敲著門,處於半夢半醒間的我無意識地看了一下時鐘,凌晨二點。

「我是張文章,妳睡了嗎?」敲門者的宣告。

「嗯,正被你吵醒了,有什麼事?」我開了門說,同時看到他腳邊放著一大袋黑色塑膠袋,乍看之下有些眼熟。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丟垃圾,房子交給妳管理。」他將一把很沉且看似很有歷史的鑰匙遞給我。

「這是什麼?」我直覺這並非大門鑰匙,疑惑地問著。

他頭也不回地拖著沈重的塑膠袋走出大門,地上留下長長一道紅色痕跡,由於看見這道痕,才在空氣中嗅到濃濃刺鼻性的腥味,張文章床前那白色地毯也染成了紅色,地毯下不斷地滲出紅色的水,我驚覺不對,想轉身逃離卻反而跌坐在那灘血水上。大門外傳來好幾位法國鄰居嘰嘰喳喳的談話聲,我想發聲求救,卻喊不出聲音來。

(機上廣播)Mesdames et messieurs, ici votre Commandant de bord. Notre atterrissage est prévu dans 20 minutes. Nous sommes arrivés à Paris Charles-de-Gaulle prévu vers 7h15 du matin. Le temps à Paris est nuageux et la température est de -7°. Nous espérons que vous avez passer un excellent vol a bord du vol Air Taïwan A 300, et espérons vous revoir bientôt a bord de nos lignes. Souhaitons vous un agréable séjour à Paris.

各位旅客您好,這是來自機長的廣播,我們預計在20分鐘之後降落,預計抵達巴黎戴高樂機場的時間為早上7點15分,巴黎目前下雪,氣溫為攝氏零下七度。非常謝謝您今天搭乘臺灣航空 A 300,祝您在巴黎有個愉快的一天。

鄰居的談話聲變成了機長的廣播聲,猶如我就是夢和現實的唯一在場者。此時,空服員聲聲呼喚讓我徹底醒過來:「小姐,小姐,妳的書掉了。」空服員彎著腰把書遞給我,以及手輕放在我的椅背上,輕聲地說:「飛機即將降落,請您豎直椅背,收起餐桌,謝謝。」

我從她手中接過書本,目光剛好落在她左胸的名牌位置,王愛綺,她是王愛綺?我慶幸她還活著。手不自覺地拉住她的衣角問:「妳認識張文章嗎?」這唐突的行為讓她感到有些尷尬,瞬間我意識到這氣氛時,迅速地把手收回。 再一次問:「請問今天幾號?」

空服員以非常典型的笑容回覆:「您搭乘的是一月十六日飛往巴黎戴高樂機場的飛機,我們即將抵達目的地,祝您旅途愉快!」

坐在隔壁的男子突然開口問我:「妳來巴黎做啥?旅行?探親?還是唸書?」

看著曙光照映在雲層上,我想起了來巴黎的理由,也想起了朱詠娟,「我要去巴黎找一場不斷重複的夢境。」因為這理由聽起來很荒謬,所以我並沒有說出口。隔壁那位男子也是閒來無聊想攀談而已,大可不必理會。正準備把書收進背包時,隨手翻開夾著紙條的那一頁,上面並非是巴黎的地址,而是一行字,深深地吸引我,而忍不住讀出聲來:「遺忘:非在場,非缺席。……不幸的時間:沒有被忘記的遺忘,沒有忘記的可能性之遺忘。」

「因為我們都太記得了,忘了有遺忘的能力。」隔壁的男子丟下這句話便起身拿行李。

他的入境卡不偏不移地落在我的書本上,正打算遞還時,瞧見上面的名字「Ting Tung」,我感到不可思議地問:「你是丁東?」

註1:「嘎滴央(Gardien)」 譯:「門房」

註2:「媽勒誒樂妹(mal élevé)」 譯:「沒教養」

續 第二回 巴黎夢--場景: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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